达卡大学的路是红的，土一踩就扬起来，鞋底沾着那种红，像踩了血。
我第一次去那儿，是去年九月，刚下过雨，空气闷得喘不过气。可比天气更烫的是墙。
墙上有字，有画，有名字，有年份。红漆写的1971，黑笔涂的2024。没人管这些墙该不该画，也没人擦。它们就是活着的。
宿舍楼侧面那堵墙，整面都是手写体，重复了十几遍，如果你站出来，你就是孟加拉国。字歪的，颜色不匀，像是夜里赶工的。可我站在那儿看了十分钟，脚没动。
我在想，这话要是放我们村口墙上，得被骂疯吧。我们那儿谁敢说“你就是国家”？顶多说“听领导的”。
可这儿不一样。学生真信这个。
有个女生叫娜斯敏，我在食堂碰到她，聊了会儿。她说她爸是警察，当年反配额游行时，她举着标语从校门走到议会，她爸在防暴线后面看见她，没认出来，还推了她一把。后来他回家才发现是女儿，整晚没说话。
她说完笑了，可眼眶红了。
她说那天之后，她再没穿过白纱丽，只穿红的。因为红是血，也是火。
这些墙上的东西，根本不是艺术。是记录。是反抗。是活人对死历史的喊话。
1971年独立，课本上说是胜利。可墙上写着：胜利后呢？七十年代饿死的人，九十年代被消失的学生，2024年被打散的集会……一条条列出来，像账本。
有个涂鸦画了个圆圈，国旗中间那个红圈被放大，底下问：随着流血的增长，红色圆圈半径的什么增长了懂，问一个学数学的男生。他说，这题是讽刺，面积按平方长，可人民的痛苦是线性堆的。牺牲越多，权力越大，公平却没跟着涨。
我愣住了。
我们上学时算的是应用题，他们算的是命。
最让我坐不住的，是一面小矮墙，上面全是民族名字。加罗、查克玛、玛尔玛、桑塔尔……密密麻麻，像名单。
我认识一个加罗族男孩，叫通古。他跟我说，小时候老师介绍他，就说“这是部落来的”。他一直低头。直到看见这面墙，他拍了照发给妈妈，她哭了。她说，原来我们的名字也能印在国家的脸面上。
这话让我心里发酸。
我们总以为国家是地图，是军队，是总统讲话。可在这儿，国家是墙上的名字，是女孩沾土的纱丽，是粉笔写的、风一吹就没了的句子。
那天走的时候，天快黑了。榕树广场新添了一行粉笔字：我们的声音，就是国家的声音。
字是孩子写的，不高过膝盖。旁边大人没擦，就让它留着。
我蹲下拍了张照。手机快没电了，可我还是传给了我妈。我说，有人在用命回答“我们是谁”。
回程路上，我想了很久。
我认为，一个国家能不能活下来，不看GDP，不看军队多强，就看年轻人还愿不愿意在墙上写字。
只要还有人敢涂一笔，这个国家就没死。
哪怕明天墙被刷白，后天又会有人重新写上。
因为心不死，墙就不会空。
